正月初四
一脚踏三省，左边内蒙古，右边陕西省，隔了一条大河，上边山西省。雄鸡一唱，三省可闻。就是在这样的边地，九瓣风化的莲花荒僻着，花香无馨，拒绝俗客，却吸引皇上。很多很多年前，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把这座庙看了，并且给了这座山一个美丽的名字。即便是传说，他也是历史文化中的一个孤例。烽火台攀上山冈后，风把河水的凛冽之气也送上山坡。河水发青，天鹅翩跹【piānxiān】，大石筑小庙，只看到一地断砖残石，水边湿硬的空气颗粒粗粝，触手可摸。濯【zhuó】锦的莲花辿，山色灼灼，莲蕊夭夭，花托葳蕤【wēi ruí】，叶盾芳菲，莲叶则全然不见。
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，在晋、陕、蒙边地高高的莲花辿，一行小小的人影，在浓浓的霰【xiàn】雾中，如砒砂岩上的树木一样裸露出来，凹陷和凸起，让小庙和盘托出。
横穿大地的冰河，抱着一条蜿蜿蜒蜒的长城，莲花辿是一种地貌的表征。褶皱一样的莲花蕊里，一行人几乎是手脚并用攀上塬顶，在一面耀眼的山坡上停下来。遍地瓦砾的废墟上，一座拳头大的庙，举着一个青瓦脊顶，这便是土地爷的府邸了。周围千沟万壑，玉带使河，一条大水，为山川阻挡，弯出几道折子，像一匹绿绸子被风吹褶了，柔曼了几曲，飘逸中落在地上，留下一个优美的造型。天赋神韵，人们把这里称为河曲之地。
像是埋下了太多的时光，太阳也有所求，山脊线便是天际，一轮阔大，山河明丽。我一直望着他们，领祭的老者眸子明亮，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。以后的一个黄昏，他竟然和我扳起手腕，手掌宽大而温暖，蓄过力量的手指像五把钢钩，紧紧钳住了我，气势就占了上风。他把我扳倒的那一刻，我看到了他豁着牙的笑容，慈祥而宽阔，天真而狡黠，这是一个胸有壑，心有峰，脚下驰原的老人。
“祭社，就是祭祀土地爷。万物土中来，玉皇大帝也让三分！”他一手抚着旧庙前一尊庞大的石狮子，眼睛看向邈远的黄河。不紧不慢地对我说：“正月初四，过去要烧十庙香，才算入祭。回家还得烧一炷回头香！”
他的慈祥和宽厚，与他的慢条斯理相称。
“土地爷是个小神，以前不上这儿来，就地堆个土堆，种上一苗树，就可以祭祀了。”老人说话时，我就站在风中。大片大片的白云从我的头顶越过山脊，寥廓的远天远地。老人继续说：“二三十户人家，就是一个村。每个村子，都有一个土地庙，大小也差不多，多少年没变化。每个庙也差不多，要说差别就是香火大小不同！”他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，我躬了腰，才勉强可以看清里面，进是肯定进不去，和看到的所有土地庙一样，千篇一律，简陋便是特征。
“老天爷那么大，他什么时候过生日，我们都不知道。土地爷这么大点儿，当坊一个芝麻官儿，没人知道他的生日，但人得知道感恩，一天天，百辈辈，几千年，任你踩，任你踏，出血出汗，供你吃供你喝，没一声怨言，敬他是天经地义！”“天经地义”从老人嘴里说出来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土地爷好热闹，社戏就是为他唱的。现在三春荒唱不了戏，就敲一通锣鼓。”他兀自笑了，有一句话老人没说，我已意会到他埋在舌头下那句话的意思。后来，秋天的时候，我在这里看过谢祀的社戏。人山人海，不知一下子从哪里来了这么多人，人人上一炷香，香烟缭绕，几米之内居然看不清另一个人的面目。离奇的事情发生了，一个孩子从神案上抱起了土地爷，这个粗陶烧制的土地神，笑眯眯的，很可爱。孩子左手一丢，右脚一踢，就头朝下了。他宽厚的嘴唇上沾了泥，也还是大度地笑着。很快，孩子的脏手将他玩得污秽不堪，他也依然笑眯眯的。旁边的人也见怪不怪，只是逗了一下孩子，都走掉了。孩子的母亲也不惊慌，从孩子手中拿过，看土地爷污了，随手就擦。却是一双刚刚吃过烧山药的手，反倒涂了一个包公脸，只好任他脏着，又供在神龛上了。随即跪下来，给土地爷敬了香，焚了纸，转身抱起孩子，看戏去了。后来一次，我陪一个研究民间信仰的朋友专程去看这个庙，她听了土地爷的遭遇一点也不意外，说她小时候，家里就有这么一尊，烧窑的时候烧坏了，就拿来当玩具使，她还失手将土地爷掉在尿泥里呢！
“所有的神祗中，土地爷最豁达大度，与老百姓水乳交融。晚上他可能还是泥胎，早上起来，他就成了神明了。一户人家的羊找不见了，主人就跑来，跪在他面前，请求帮助。孩子跑丢了，人们会莫名其妙抱怨他，怎么连个孩子都管不住。事后，也未必给他烧香磕头。下次遇到什么不测之事，他依然是神仙和出气筒！”
那一天的山上，忽然下起了大雪。她抬起头看着小庙，长发飞扬，雪花弥漫。站在明代的烽燧顶上，她说：“喜欢这里，喜欢身后的长城，眼前的黄河，喜欢这山河的阔大，喜欢这寂静。这个土地庙有天下琼楼玉宇的地望，地气丰沛，有大风水！背倚三千年，脚踏两万里！美好的事物从不令人失望。这多如牛毛的小庙中，有这么一座，符合土地爷的宽宏大度，包罗万象的性情！”她说得很严肃，脸色庄重。“一座小庙，带动了一方风景。长城脚下，黄河岸边，莲花绽放，天鹅吉祥，长河辽远，群庙之中，它越众而出。大气象必有大蕴藉！庙小大山河，这才是当坊土地的府邸！”来时没有准备祭祀品，走出庙后，她又返了回去，脱下自己的一串手链，敬到了龛台上。
我回过头，门前的对联漫漶【màn huàn】不清，勉强看得清：
荒野无人风扫地
秃屋少光月为灯
“庙小通神大无边，山高圣明法有天，你可以不敬畏，但绝对不可以不感恩！连着山水也敬了！” 她说。
我去找廉大爷，他正戴了一副老花镜斟酌《说文解字》，他指给我看：“社，地主也。专指土地爷！”
那一天，晨曦微露时，草尖上还残留着夜霜，一行小小的队伍走过时，将它们碰落了，一粒粒晶莹的冰露，一点一点闪耀着光芒。祭祀完下来山后，天已经亮了。天空高远，大河明亮，峰蕤绕祥云。廉大爷说，我给你唱一首《土地爷脾气好》吧：
土地爷，胳膊长
上管阴来下管阳
一手按着三恶鬼
一手摁着三恶狼
土地爷，管八方
乐善好施脾气好
是好是歹看得清
管你上香不上香
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。我写岁时录，一脚蜿蜒，从城里寻到这里，沿途的小庙依然很多，大多香火黯淡。我带了香烛，敬上时，才发现没带火柴，也没带打火机，终没有将香焚上。这是土地爷的宿命，还是我的疏忽？慢慢思量。
也许今天，正月初四，祭社的日子，不需要人山人海，只要有几个人，几炷香火。我相信，庙里一定香火缭绕，无限山河，美好如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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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暖新闻微信公众号
文字：王建中
海报制作：刘璟璐
责任编辑：李荣编辑：吴卓群校对：郭娜
审核：杨阳
正月初四
一脚踏三省，左边内蒙古，右边陕西省，隔了一条大河，上边山西省。雄鸡一唱，三省可闻。就是在这样的边地，九瓣风化的莲花荒僻着，花香无馨，拒绝俗客，却吸引皇上。很多很多年前，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把这座庙看了，并且给了这座山一个美丽的名字。即便是传说，他也是历史文化中的一个孤例。烽火台攀上山冈后，风把河水的凛冽之气也送上山坡。河水发青，天鹅翩跹【piānxiān】，大石筑小庙，只看到一地断砖残石，水边湿硬的空气颗粒粗粝，触手可摸。濯【zhuó】锦的莲花辿，山色灼灼，莲蕊夭夭，花托葳蕤【wēi ruí】，叶盾芳菲，莲叶则全然不见。
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，在晋、陕、蒙边地高高的莲花辿，一行小小的人影，在浓浓的霰【xiàn】雾中，如砒砂岩上的树木一样裸露出来，凹陷和凸起，让小庙和盘托出。
横穿大地的冰河，抱着一条蜿蜿蜒蜒的长城，莲花辿是一种地貌的表征。褶皱一样的莲花蕊里，一行人几乎是手脚并用攀上塬顶，在一面耀眼的山坡上停下来。遍地瓦砾的废墟上，一座拳头大的庙，举着一个青瓦脊顶，这便是土地爷的府邸了。周围千沟万壑，玉带使河，一条大水，为山川阻挡，弯出几道折子，像一匹绿绸子被风吹褶了，柔曼了几曲，飘逸中落在地上，留下一个优美的造型。天赋神韵，人们把这里称为河曲之地。
像是埋下了太多的时光，太阳也有所求，山脊线便是天际，一轮阔大，山河明丽。我一直望着他们，领祭的老者眸子明亮，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。以后的一个黄昏，他竟然和我扳起手腕，手掌宽大而温暖，蓄过力量的手指像五把钢钩，紧紧钳住了我，气势就占了上风。他把我扳倒的那一刻，我看到了他豁着牙的笑容，慈祥而宽阔，天真而狡黠，这是一个胸有壑，心有峰，脚下驰原的老人。
“祭社，就是祭祀土地爷。万物土中来，玉皇大帝也让三分！”他一手抚着旧庙前一尊庞大的石狮子，眼睛看向邈远的黄河。不紧不慢地对我说：“正月初四，过去要烧十庙香，才算入祭。回家还得烧一炷回头香！”
他的慈祥和宽厚，与他的慢条斯理相称。
“土地爷是个小神，以前不上这儿来，就地堆个土堆，种上一苗树，就可以祭祀了。”老人说话时，我就站在风中。大片大片的白云从我的头顶越过山脊，寥廓的远天远地。老人继续说：“二三十户人家，就是一个村。每个村子，都有一个土地庙，大小也差不多，多少年没变化。每个庙也差不多，要说差别就是香火大小不同！”他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，我躬了腰，才勉强可以看清里面，进是肯定进不去，和看到的所有土地庙一样，千篇一律，简陋便是特征。
“老天爷那么大，他什么时候过生日，我们都不知道。土地爷这么大点儿，当坊一个芝麻官儿，没人知道他的生日，但人得知道感恩，一天天，百辈辈，几千年，任你踩，任你踏，出血出汗，供你吃供你喝，没一声怨言，敬他是天经地义！”“天经地义”从老人嘴里说出来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土地爷好热闹，社戏就是为他唱的。现在三春荒唱不了戏，就敲一通锣鼓。”他兀自笑了，有一句话老人没说，我已意会到他埋在舌头下那句话的意思。后来，秋天的时候，我在这里看过谢祀的社戏。人山人海，不知一下子从哪里来了这么多人，人人上一炷香，香烟缭绕，几米之内居然看不清另一个人的面目。离奇的事情发生了，一个孩子从神案上抱起了土地爷，这个粗陶烧制的土地神，笑眯眯的，很可爱。孩子左手一丢，右脚一踢，就头朝下了。他宽厚的嘴唇上沾了泥，也还是大度地笑着。很快，孩子的脏手将他玩得污秽不堪，他也依然笑眯眯的。旁边的人也见怪不怪，只是逗了一下孩子，都走掉了。孩子的母亲也不惊慌，从孩子手中拿过，看土地爷污了，随手就擦。却是一双刚刚吃过烧山药的手，反倒涂了一个包公脸，只好任他脏着，又供在神龛上了。随即跪下来，给土地爷敬了香，焚了纸，转身抱起孩子，看戏去了。后来一次，我陪一个研究民间信仰的朋友专程去看这个庙，她听了土地爷的遭遇一点也不意外，说她小时候，家里就有这么一尊，烧窑的时候烧坏了，就拿来当玩具使，她还失手将土地爷掉在尿泥里呢！
“所有的神祗中，土地爷最豁达大度，与老百姓水乳交融。晚上他可能还是泥胎，早上起来，他就成了神明了。一户人家的羊找不见了，主人就跑来，跪在他面前，请求帮助。孩子跑丢了，人们会莫名其妙抱怨他，怎么连个孩子都管不住。事后，也未必给他烧香磕头。下次遇到什么不测之事，他依然是神仙和出气筒！”
那一天的山上，忽然下起了大雪。她抬起头看着小庙，长发飞扬，雪花弥漫。站在明代的烽燧顶上，她说：“喜欢这里，喜欢身后的长城，眼前的黄河，喜欢这山河的阔大，喜欢这寂静。这个土地庙有天下琼楼玉宇的地望，地气丰沛，有大风水！背倚三千年，脚踏两万里！美好的事物从不令人失望。这多如牛毛的小庙中，有这么一座，符合土地爷的宽宏大度，包罗万象的性情！”她说得很严肃，脸色庄重。“一座小庙，带动了一方风景。长城脚下，黄河岸边，莲花绽放，天鹅吉祥，长河辽远，群庙之中，它越众而出。大气象必有大蕴藉！庙小大山河，这才是当坊土地的府邸！”来时没有准备祭祀品，走出庙后，她又返了回去，脱下自己的一串手链，敬到了龛台上。
我回过头，门前的对联漫漶【màn huàn】不清，勉强看得清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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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庙小通神大无边，山高圣明法有天，你可以不敬畏，但绝对不可以不感恩！连着山水也敬了！” 她说。
我去找廉大爷，他正戴了一副老花镜斟酌《说文解字》，他指给我看：“社，地主也。专指土地爷！”
那一天，晨曦微露时，草尖上还残留着夜霜，一行小小的队伍走过时，将它们碰落了，一粒粒晶莹的冰露，一点一点闪耀着光芒。祭祀完下来山后，天已经亮了。天空高远，大河明亮，峰蕤绕祥云。廉大爷说，我给你唱一首《土地爷脾气好》吧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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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。我写岁时录，一脚蜿蜒，从城里寻到这里，沿途的小庙依然很多，大多香火黯淡。我带了香烛，敬上时，才发现没带火柴，也没带打火机，终没有将香焚上。这是土地爷的宿命，还是我的疏忽？慢慢思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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